【推荐】刚果金日记在非洲的黑暗森林寻找淘金的中国人淘金家收益是多少
编者按
2015年,中南屋创始人黄泓翔老师曾作为国际组织顾问前往刚果金的东部边境城市调研,在一个并不太平的非洲国家,寻找中国人的身影与声音。5年后,黄老师的这段经历第一次形成了文字,呈现给读者。
在这些文字中,你将会看到调研途中惊心动魄的故事:险些被抓进监狱、被勒索、做卧底;你也会通过黄老师的亲身经历学到许多技巧:怎么拿到国际组织的项目、如何做好一次跨国调研;更重要的是,你会跟随黄老师的脚步,深入你想都不敢想的非洲国家,探索神秘面纱下的利益瓜葛和无数人的传奇命运。
序章
给国际组织打工,我被派去吃活人的非洲城市
2015年3月29日,非洲东部,卢旺达首都基加利,我从机场出来,打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师傅:我要去刚果金与卢旺达的边境城市——戈马。一个3年前被反政府武装占领的城市,在那里发生过太多残暴的武装冲突。
司机小哥愣了一下,旋即回了个英文发音标准的“sure”——路上在小卖部买饮料时,他懒散地靠在冰柜上告诉我,他已经送过不少人从基加利去戈马了,大部分都是帮联合国等国际组织做项目的“外国佬”。
“不过我见的都是欧美人,亚洲佬,你是第一个”。
戈马虽然在刚果金,离刚果金首都金沙萨却比离卢旺达首都基加利远多了,所以大家一般会从卢旺达过去
2015年是我扎根非洲的第三年,是我在肯尼亚创业成立中南屋的第二年,也是我失去企业赞助、要独立支付中南屋一个月1万元房租的第一年。
在毫无积蓄的情况下创业,也没有找到盈利模式,那一两年为了生存,我疯狂“打工”:
帮别人翻译过英文ppt,当过法庭的现场翻译,但是做得更多的,是帮国际组织“打工”——凭借我之前的调研经验,当他们的顾问研究员。
我还记得,当时特别缺钱的我是怎样遇到我的“金主爸爸”——IIED的研究员小雪的。来肯尼亚出差的她跟我说,他们有一个为期三年的研究中国企业在非洲矿业、农业、林业投资的项目,需要研究员去做田野调研,采集第一手资料。
贫穷的我听到高额的国际组织工资后,看着她,眼睛都直了——“啊,十天的调研做下来,中南屋一两个月的房租就解决了!”
于是,我赶紧答应了下来,生怕犹豫一下,打工机会就没了。
这个国际组织当时在做的这个项目,
关注的是中国企业在非洲发展时对当地可持续发展带来的影响。
他们选择了刚果金、赞比亚、津巴布韦等几个国家作为研究样本,选择了金矿、木材、棉花产业作为具体关注点。
一个国际组织研究项目周期很长——这个项目就长达三年,而投入的人力、资金也比较多。因此,在大批人员前往之前,他们往往会需要做一个scoping research,简单来说就是“踩点”——去初步了解这个地方的情况,看看这个课题是否可行。
2015年,我是这个项目的主要“踩点”者。
我的第一个高难度踩点任务,是去刚果金东部的戈马地区,了解中国人在那边淘金的现状。
我把自己要去戈马做调研的消息告诉一位在刚果金生活多年的朋友,他的第一反应是我疯了:“我这么多年都没去过戈马,也不认识去过的人。那边可是战乱区,一般人不会去。”
当时的我已经在非洲生活两年多了,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非洲不像我们想象中危险”。可要去戈马了,我才意识到非洲确实还有像我们刻板印象中那么乱那么危险的地方。
戈马地区,活跃着刚果金的叛军M23。
M23的军人 / 图源:路透社
2005年3月,联合国驻布尼亚(离戈马并不远)维和部队发布报告,一些部落反叛武装人员用烤架烤食人类的尸体,甚至用沸水来煮活人。据一位名叫扎伊纳波·阿尔法尼的妇女讲述,2003年6月,叛军曾经当着她的面,将她两个女儿煮熟,然后吃掉。
联合国新闻截图
2012年,M23完全占领了戈马一段时间。那前后,联合国不断收到有关M23运动成员在戈马周边地区杀死和伤害平民、强奸、抢劫以及强迫招募儿童兵的报告。
后来,M23撤出了戈马,但是依然在那附近活跃着。
这就是我这次调研的目的地。我不仅要在这个战乱地区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还要在有限的时间内产出一份符合国际组织高要求的调研报告。说不紧张那是逗自己玩呢。
第一章
戈马第一夜,被偷得干干净净后还被警察勒索
刚果金是非洲面积最大、自然资源最丰富的国家之一。但是,同时它也是非洲最穷、最乱的国家之一。
它完美诠释了什么叫“资源诅咒”——富饶的矿产、林业资源不但没有给这个国家的人民带来幸福,反而挑起了国内不同部落的利益争夺,吸引来了境外势力的觊觎与干涉,带来了腐败、战乱、危险。
入境刚果金意外地顺利。以往我入境其他非洲国家,不交个几十美金小费贿赂一下警察很难过关,可在刚果金我非但没被勒索,整个入境流程还格外高效,不到一个小时,我就顺利踏上刚果金土地了。
“看,刚果金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危险”我这样安慰自己。
拿着护照走出海关,一抬头,我就见到了一位个头不高的和蔼的大叔向我走过来:“你是Hong(我的英文名)吗?我是法兰斯瓦,刚果金研究机构CREF的学者,是小雪让我来接你的。”
我刚见到的法兰斯瓦还是西装革履的,这已经是调研过程中的样子了
为了帮助不会法语的我在一个神奇的法语国家求生(并高质量完成任务),国际组织帮我在戈马的研究所里找了两位学者陪我一起完成这次调研。
介绍邮件里是这么说的:
“Francois(法兰斯瓦)是CREF的首席林业专家,在我遇到的刚果金的人们里,他的英语是算特别好了;Issac(埃塞克)是CREF的首席矿业专家,如果你英语慢慢说的话,他也能懂。”
埃塞克、我、法兰斯瓦在调研途中
我以为会见到特别严肃的“学者”,没想到,法兰斯瓦和埃塞克他们本人却异常地温和、好相处。
“戈马算是一个旅游城市,我们先带你观光一下吧!”
他们开着车,带我绕了戈马小城一圈,远眺了旁边维龙加国家公园冒着烟的火山。
“那是非洲最古老的国家公园,热带雨林里有着非洲最后的山地大猩猩——也就是电影《金刚》的原型。”
法兰斯瓦还对着我模仿了一下大猩猩的样子。
在戈马能看见遥远的维龙加火山
他们也带着我去了挨着城市的基伍湖畔,我才知道原来这个城市这么美。
戈马美丽的基伍湖湖畔,有很多穷苦的当地人在捕鱼、处理鱼杂,也在此经营小生意
“戈马本来是一个欧美游客很喜欢的旅游城市。可惜了,因为战乱等原因,游客少了很多。”法兰斯瓦不无遗憾地说。
在贫困的刚果金东部,本来指望的旅游业发展不起来,高度的物资匮乏还造成了物价的高昂——这里花的是美元,而且一顿饭动辄就要二三十美元。
戈马街头有一种木头做的“自行车”,高物价与落后在这个地方完美结合
“基伍湖边那家酒店不错,很多欧美专家都住在那。”法兰斯瓦向我推荐酒店。
“太贵了,换到一家便宜点的吧!”我执意换到了一家便宜一点的酒店。
国际组织给我的食宿预算是固定的,省下来多少都是我自己的。所以,能省一点是一点。
那一刻,我丝毫没有想起小时候父母经常告诫我的一句话:“便宜的东西才是最贵的。”
我最终住的那家酒店,在当地依然属于中上水平,环境还不错
在酒店安顿下来,法兰斯瓦他们就告辞了,约好第二天来接我出发。
饿坏了的我把东西放在房间,去酒店的餐厅大吃了一顿本地餐,美滋滋地回房间准备休息,一进房间就惊呆了。
餐厅里的本地餐,基伍湖的罗非鱼是这里常见的美食
我发现酒店房间里的书包被打开了,里面原来的东西散落了一地,而装着我所有美金现金——大约1500美金——的信封不见了。这是我预期的在刚果金调研的所有食宿花费。因为预期在偏远的森林里无法刷卡,我只好带着现金过来用。
想来赚点钱,结果钱却被偷了。那一刻,我心跳加速,感觉天都塌了下来,踉跄着走出房间,扶着房门,看着满天星空,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感到异常无助。
这可是酒店房间,怎么东西放在房间里也会被偷!
我迅速找到了酒店店家,要求报警。我当时想的是,如果是店家偷的,我要报警的话他们可能会偷偷还回来;如果真的找不回来,至少警察能给我写个失窃证明,我还能找保险公司理赔。
这应该是我当天做得最糟糕的一个判断了。
几个小时过去,约莫午夜的时候,两个刚果金警察出现在了我的酒店房间。他们身材极其魁梧,满满一脸都写着冷漠。
“你的护照和签证出示一下。”
“你为什么来这里,在这里想干什么?”
“你说你是来做研究,政府的许可证在哪里?”
这两个警察丝毫不关心我丢失的财物去了哪里,反过来不断地用他们并不利索的英语盘问我,语气里带着质疑与不屑。
末了,他们对我恶狠狠地说:我们辛苦过来出警,你需要给我们钱,否则我们会把你逮捕起来,关到我们的监狱里。
我跳了起来:“凭什么!”
为首的警察也不多说,扯住我的衣领,要把我往外拉。
那一刻,我读到的所有关于刚果金的恐怖故事都涌上了心头,让我想到了一百种在刚果金监狱里的可怕遭遇。
“不能被带走,去了就回不来了”,我的直觉告诉我。
我尝试转换了态度,跟他们说,好我找找看我剩下多少钱。
看我愿意配合了,他们也就在椅子上一坐,安静地等待着,边玩着手机。
我赶快去了厕所,在厕所里给法兰斯瓦打了个电话;“警察要抓我,赶快来救我!”
因为过于恐惧,那段记忆我已经模糊了。我想,我应该是压低了声音带着哭腔打了这通电话的。
大约二十分钟后,法兰斯瓦出现在我的房间门口的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救星。
法兰斯瓦很快与两个警察攀谈了起来,满脸都是笑容,特别客气,毕恭毕敬。
他们用的是法语,我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我能看出法兰斯瓦在尝试哄他们开心。
经过了大约15分钟的交谈,法兰斯瓦向我走过来,并把我悄悄拉到旁边:“你还有100美金吗?给我。”
我赶快从书包里剩下的钱里找了张100美金,递到他手里。
法兰斯瓦把钱攥在手心,又笑嘻嘻地走到了警察旁边,交流了几句,把钱塞到为首的警察手里,拍着警察的腰,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出了房间。
脚步声逐渐远去,又逐渐回来。法兰斯瓦笑嘻嘻地跟我说:“没事了没事了。”
“跟这些警察说话一定要很注意礼貌,他们很爱面子,一定要让他们感觉到受尊重,让他们开心。”
“在刚果金,一般不要叫警察。我以为你在非洲呆过一段时间了,应该知道这个常识。”
“记住这些知识,你在这趟旅行中会经常用得着。快休息吧,明天就要上路了。”
法兰斯瓦走后,我一夜未合眼,喝着从餐厅带回来的已经不凉了的啤酒,摸着自己发软的腿,愁着即将度过的刚果金二十天之旅。
红色箭头表示全程三周的大致调研路线,全程上千公里
第二章
开车深入了刚果雨林,寻找淘金的中国人
经过一天的整顿,我们三个人从戈马出发,先坐小飞机飞到了维龙加国家公园的北面城镇贝宁(不能走陆路,因为国家公园的森林里面有叛军)。
在那里,法兰斯瓦租了一辆车,我们开始驱车前往刚果金东北部森林地区——东方省。
当地的机票
我们坐的小飞机
小飞机内景,坐飞机坐出了坐大巴的感觉
第一次见到都是沙土的跑道
东方省是刚果金的边缘大省,森林密布,贫穷落后,交通不便,而又异常地域广阔。
在毫无线索、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淘金的中国人的情况下,我们只能采取最笨的办法——开着车子在刚果金东北部广阔的采金区域一个一个城镇地到处走,一直到南苏丹边境再绕个圈折回。
每到了一个地方,我们就问当地人:“你知不知道,哪里有中国人?”
这个过程并不容易,因为当地人对亚洲人的分辨度非常低。
有一次,我们路过一个村庄,跟坐在那边聊天的村民攀谈(那边经常看到大白天坐在树荫下一聊天就是半天的当地人)。村长信誓旦旦地跟我们说:你往这个方向走,大概一百公里外就有中国人在做矿产开发!
我们经过数小时,穿越了颠簸的山路,果然看到了一个矿区营地。
我们很兴奋,心想这么快就找到了。结果,来开门的人浓眉大眼、鼻梁高耸,带着咖喱味的英语口音——这是印度人。
确认了一下,果然这里是印度人的矿山——在非洲,除了有很多中国人,也有很多印度人。
他们听了我们来意,也笑着吐槽:大部分这里的非洲人,完全分不清印度人、中国人、日本人。
一路上我们打探消息的村落大多长这样
被无效信息和假信息包围,我们从贝宁开始,往刚果金的东北部走,一路努力寻找真正的中国人。
柏油马路很快变成了砂石路,甚至是泥泞的土路,路上也越来越多让我震惊的景象,提醒我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我们的车,我们的路
比如,长着巨大的牛角的牛。
比如,马路上聚集着的大量蝴蝶。
又比如,在悬崖马路上塞车时,路人开始凿旁边的岩壁,硬生生开出另一条车道。
越远离戈马,我们面临的自然环境就愈加恶劣。
即便是加高了底盘的越野车,很多时候都战胜不了糟糕的道路。
法兰斯瓦看着一辆当地人的车深陷淤泥
在许多地方,为了深入可能有淘金营地的山林,汽车实在无法通行时,我们便只能坐当地人的摩托车前进。
就在这样的地方开摩托
不只是交通困难,在这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我们住的地方条件也很恶劣。没有自来水和电是非常寻常的事情,房间里到处是飞虫(离雨林近),甚至很多地方最好的酒店,连厕所都没有,必须去野外解决。
可在这里我们却成了“大款”。我们经常在到了一个村庄后,很大气地跟村民说:“最贵的酒店在哪里!我们要去住!”
之所以这么大气,是因为这种地方最贵的酒店,有时候一个房间才十美金一晚——即便是贫穷的学者也住得起。
某个村庄最贵的“酒店”,给我一种监狱的既视感
我在某家酒店的房间——当地最好的酒店内景,仔细看地上会有很多小飞虫
因为没有游客,这里的食物对外来者而言也不是特别美味,许多村庄里当地人吃得津津有味的“美食”我看了差点吐出来。
刚果金东北部当地人的“美食”
但是,比起自然条件的恶劣,人为的障碍更加阻挠我们的前进。
因为我们开车的距离非常远,所以平均每天我们会遇到三拨设卡的警察。这些警察见到我们,无一例外会给我们制造麻烦,从而讹钱。
无论我们的证件多么齐全,他们总会找到新的我们听都没听过的理由,来告诉我们我们有问题:
“你们少了另一个部门发的许可证。”
“你们的证件上少了一个印章。”
“你们这个印章盖得太糊了。”
每当这种时候,法兰斯瓦就让我坐在车里,由他和埃塞克去跟警察们讨价还价——商量到底要给多少钱才能让我们走。
法兰斯瓦会尽量不让他们看到我:“天啊他们看到你,看到外国人,会觉得有人送钱来了,我们就不好砍价了!”
讨价还价多了,即便是法兰斯瓦这样的温和大叔也会有脾气。
有一天,我们在一个小村子旁边又被警察拦住了。
就是这个村子
警察这次编的理由太扯了,说我们的许可证少了一个首都矿业主管部门的盖章。
法兰斯瓦自己做了几十年研究,分明知道他在扯淡,很生气:“我们不给钱,就在这里跟他们磨!不能惯坏了这帮无赖!”
这个大热天穿大衣装酷的警察就是那伙警察的头头
等着等着,来了一伙印度人,也被以莫名其妙的理由拦住了。他们很气,跟对方争执了起来。后来,争不过对方,他们就让警察进去他们车里拿钱。
警察与那伙印度人沟通中
没一会,我看到一个警察从车里大喊一声,走了出来,气急败坏。
“你为什么要偷拍我?你当我是猴子吗?你知道什么叫尊重吗?!”
原来,是印度人中一个人偷偷拍警察跟他们拿钱的视频,被发现了。
这些警察们非常生气,把偷拍者的手机狠狠地砸到地上,然后拽着这伙人的衣服,要拉他们去警局。
“你看,我跟你说了,他们很介意别人不尊重他们了吧。”法兰斯瓦看到情况不对,赶快给跟我们一起的警察塞了钱,我们赶快开车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万一真的去了警察局,你要贿赂的人就多了好多。而且这边的警察局无法无天,进去了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所以,趁人少赶快解决吧。”法兰斯瓦告诫我。
渐渐地,我习惯了一入住酒店,十分钟后就有警察上门盘查和勒索,更熟悉了沿途的关卡。
我慢慢明白了,其实,我们说一个地方“乱”,只是因为不了解当地的规则而已。
在这样“乱”的刚果金,如果熟悉了规则,知道怎样温和、礼貌地与这些警察沟通,去讨价还价,其实也不用花很多钱,就可以度过劫难。
习惯了这些,我便开始享受旅途中的发现。
刚果金的森林地区可以说是非洲当今最原始的地方了。在这里,遍布着让人热血沸腾的传说。
在路上,我见到了俾格米人——传说中的“矮人族”,一个身高只有一米四左右的族群。他们原来住在森林深处,因为战乱而撤到了马路边。
直到今天,他们还住在树叶搭的“房子”里,以狩猎为生。
在这段旅途中,我也听闻了一些闻所未闻的生物——比如okapi,一种长颈鹿的近亲,世界上仅存于这片森林的传奇生物。
刚果金东北部的不少旅店、餐厅里都有okapi的雕塑。这种动物真的就长这样
去过十几个非洲国家,我从来没有到过一个如此让我每天都有新鲜感的“非洲”。
我在一辆摩托上,拍了法兰斯瓦的背影
第三章
在中国国企建筑营地里,我总算找到了中国人
在东方省的旅途过去了两天,我们在一个小镇吃饭,餐厅老板知道我们的来意后,跟我们神秘兮兮地说:
“我知道哪里有中国人!有一伙中国人在我们这附近修路,也偷偷淘金!他们的营地就在小镇边上。”
碰壁了多次,我们其实已经没有抱太大期待了。但是,我们依然前往查看。
看到营地时,我激动了,“中XX第X局”的字样赫然在墙上——这是中国公司!
不过,看上去是个中国建筑公司,他们也淘金?
“你们都是中国人,你混进去看看吧!也许他们就是假装在这里修路,背地里走私黄金。”法兰斯瓦在我身边叮嘱。
于是,我走过去,砰砰地敲营地大门。
开门的是一个非洲人,他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法语不通的我,自信满满地说:“Chinese,Where?”
门卫并无法判断我和里面其他中国人的关系,便带着我进去,走到里面的营房区。
“你是中国人吗?哪来的呀?”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向我走过来。
那是我在东方省见到的第一个中国人。
“您好!我是来做学术研究的,听到这里有中国人就想过来看看...”
经过攀谈,我了解到这位大叔姓吴,是这个营地唯一的一名中国员工。他来这里已经五年了,是跟着工程队过来修路的。
两年前,这条路修好了,工程队迁移到别的地方了,他被留守在这里看管这个营地。
“一个人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不寂寞吗?”我看看营地外周边的山林,很吃惊他已经一个人在这里待了两年了。
“寂寞啊!但是没办法啊,公司不让我回去,因为暂时找不到人替我。”
因为寂寞,吴大叔在院子里养了几只小羊,每天逗着玩。
他说,他还养过黑人送来的黑猩猩宝宝——并像照顾孩子一样养它,但是后来被举报“走私濒危野生动物”,就被政府部门没收了。
不同于淘金者,在这里的中国建筑公司往往是国企,营地设施和配套都要好很多。这就是那个中国建筑公司营地
“这里的黑人,对中国人有很多误解。”他苦笑。
听到村民对他们在这里“假装修路,实际上淘金”的猜想后,吴大叔笑了。
“国企是不可能去做那些的!不过,我们确实租过工程设备给淘金的中国人。”
终于有线索了!我一下子兴奋了起来。
“你要找淘金的中国人啊?我没有联系方式,但是,你在这等几天就可能能遇到。他们会来我这里治病。”吴大叔边给我盛饭,边淡定地跟我说。
第四章
“再晚来几天,人就没了”
我和法兰斯瓦在这个小镇周边继续寻访,但是每天晚上都回到小镇驻扎,我也总是去吴大叔那里蹭晚饭。
没几天,我去吃晚饭的时候,吴大叔跟我说:“来了。”
他带我去到他们的医务室,那里我见到了两个中国人。
一个青年男子躺在病床上输着液,两眼紧闭,身体不时抽搐。
一个壮年男子坐在旁边,头发蓬乱,两眼布满血丝,却一身衬衫西裤皮鞋颇为讲究——虽然沾满了泥土。
吴大叔告诉我,那个男的在“打摆子”,也就是得了疟疾。
这是一种当地比较常见的疾病,靠蚊子传播。如果治疗及时,是有药可救治的。
“但是如果治疗不及时,疟原虫入了脑子,人就没了。”
吴大叔告诉我,他们总是会遇到很多淘金者抱着病人来向他们敲门求助。
“都是中国人,能帮就帮。就是把我们给自己员工备用的抗疟药物消耗掉了大半,公司又不给补充。”吴医生苦笑。
我开始跟那位坐着的大哥攀谈。
李大哥来自湖南,来这里才几个月。
半年前,他在国内一家民营建筑公司做包工头,遇到一个老板。老板跟李大哥说,他在刚果金这里有金矿,很多人来这里开采都暴富了,问他来不来。
“我们家那边采金技术很好,我也很懂。所以我就来了,并且负责招募和带着一些中国工人过来。”李大哥告诉我。
不要说来非洲了,这是李大哥和这帮工人第一次出国,他们虽然懂采矿技术,却对这片土地几乎一无所知。
他们跟着老板在刚果金的本地“合伙人”的指引,到了东方省一条河流旁,扎下了营地,每天勘探和开采。
营地用的是发电机,晚上省油钱就不开,热得很。所以虽然带了蚊帐,但是工人们都不肯用——太热了。
“从来都没人告诉过我,这里的蚊子这么可怕。”
几天前,正在河道作业,这名工友突然倒在地上抽搐不止。本地工人比比划划地让李大哥明白了,这是严重的病,不治疗会死。
因此,他开了一天一夜的车出来,带着工友找到了吴大叔他们的营地求助。
“再晚来一天可能就没救了。”吴大叔说,有一些他认识的淘金者就是这么“没了”的。
我后来去到的中国人淘金营地里,能看到不少人因为天热而赤膊,丝毫顾不上防蚊
第五章
非洲淘金潮
工友得到治疗后安稳地睡着了,吃饭期间,李大哥给我讲了刚果金这里中国人淘金的故事。
其实淘金分为“岩金”和“沙金”,前者需要极其巨额的资金投入,在岩脉里开采,而后者则简单很多——用一些小型机械设备和化学物质,就着带金子的河水就可以生产。
中国人在非洲淘金,主要是淘河里的沙金。
“岩金资源几乎都在西方大公司手里,中国人也很少有那样的开采实力。”李大哥说。
而沙金则不同,在刚果金东部有很多河流里其实都有沙金。当地人自己也会用很简单的设备,去“洗”这些河水和河沙,从中淘出金子。
当地人的淘金活动
而中国人来到这里之后,会跟一些当地的“采矿老板”合作,用带来的机器和化学物质提高开采的效率。
其实,外国人来从事这种小型沙金开采,在刚果金并不是很合法。但是,在这个地方,只要愿意花钱,倒也没有不能做的事情。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在李大哥看来,这里的腐败反而是好事。淘金的利润,也远远高于支付腐败警察与官员的费用。
这里的中国淘金者主要是广西人和湖南人。根据李大哥介绍,原因是这两个地方的沙金开采技术比较好,所以他们被大量地带到了非洲淘金。
最开始,他们是在西非的加纳淘金,但是后来因为将有毒废水直接排入河流,也破坏了当地许多森林植被,还欺负当地人,引起了民愤,被赶走了。
“他们眼里只有钱,急功近利,做得太过了。”李大哥感叹。
加纳不能继续淘金了,这些中国人并没有停下在非洲淘金的脚步。他们又转移到了刚果金、中非共和国等地,继续寻金之旅。
像李大哥这样的,已经算来晚了的。
第六章
在河边,我找到了中国淘金者的营地
李大哥给了我一些线索和地名,我们的寻访就变得高效了起来。
离开建筑营地,一路向北,第二天我们就在一条河道边发现了一个淘金营地。
刚果金热带雨林里的河流
“去吧,我跟当地人确认了下,那里面有中国人。”法兰斯瓦指着前面的一处被铁皮包围的营地,跟我说。
被铁皮包围的营地
我走到铁皮营地前,敲了敲门。
打开的门缝中首先冲出来的是几条狗,把我吓了一跳。
“没关系,这狗不咬中国人。”
开门的是一个赤膊的中国人,带着疑惑的眼神看着我:“你是哪的?有什么事吗?”——后来我才知道他以为我是其他中国淘金公司的人。
同样,我介绍说自己是做学术研究的,来研究这里的金矿行业,这一路上都是当地人,语言不通、文化不习惯,听说有中国人,便来看看。
开门的那位中国青年叫小张,他邀请我进来坐坐,喝杯茶聊聊。
我便终于走进了寻觅已久的中国人淘金营地。
营地里大概这样
一进去,我发现里面有十几个中国人,他们大多赤膊,抽着烟在聊天。
可能是适应了沿途的居住环境,营地里的环境我竟觉得还算整洁和舒适。
稍微聊了几句发现年龄差不多,小张还拿了他们自己酿的酒来跟我一起喝,边喝边聊。后面他们开饭了,也邀请我一起吃饭。
小张睡觉的环境类似如此
聊天中,我得知小张是90年生的,广西人。
他在十八岁左右的时候,因为读书不好就辍了学,跟着老乡一起,去非洲西部国家加纳淘金。
就像李大哥之前跟我说的,因为中国人淘金过程中出现了很多给当地的负面影响,当时加纳政府决定响应民意,驱逐非法淘金而污染环境的中国人。
有一天,军警围剿了小张他们的营地。
小张他们夺路而逃。他一手拿着冲锋枪,背上背着金子,跑上山,躲进森林。
“背后是机关枪扫射,没打中,哈哈。”小张笑起来一副很轻松的样子。
据小张说,在加纳淘金的时候,他们不只是会面对本地人的骚扰,其实中国人之间也有帮派,也会火并,所以,对他们来说,其实已经习惯了。
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小张觉得刚果金淘金的中国人不多,工作起来其实还是算比较清静和安全。
随着我逐渐了解中国淘金者的背景,知道了“非法”“污染环境”“火并”“吃野生动物”等状况,这个群体在我心里渐渐成了一群“黑帮”的面孔。
就此,我看了很多的国际新闻报道,也跟法兰斯瓦有了许多的交流。在许多西方人和非洲人的眼里,这群在非洲的中国淘金者无法无天,无恶不做,只顾谋取自己的暴富。
然而,这张面孔却与我面前的个体面孔非常不同。
小张很亲切,总是带着清爽的笑容。聊得熟了,他给我看他照顾的小猫头鹰。
“暴雨的时候在地上捡的,我已经养大了好几只了,都飞走了。”他笑。
小张饲养着的小猫头鹰
临别,小张问我,能不能替他收养这只小猫头鹰,因为他这边要迁移到另一个营地了,公司不允许他带着它走,但是如果就这样不管,小猫头鹰又会饿死。
小张告诉我,刚果金东部河网密布,到底哪里资源好,能采出比较多的金子,其实开采前也是不确定的。这种沙金开采,他们并没有所谓的特别专业严谨的“可行性研究”,只能是一个个点尝试,不行了就去下一个。
一处因为资源不好而被废弃了的采金点,如今不知怎么,生锈的设备边布满了蝴蝶
“就像赌博。开采十个点,只要赌中一个,就发了。”小张解释。
我收下了小猫头鹰,并与小张告别了。
临别,小张不断叮嘱我:“它爱吃鸡腿。”
和小猫头鹰在小张的营地里
对情况越来越熟悉,我的调研也就渐入佳境了,
在接下来一两周,我又找到了许多的中国淘金营地,逐渐集齐了需要采集的信息。
某个条件好一些的中国淘金公司的营地
尾声
我将小猫头鹰留在了那里,也告别了他们的故事
在刚果金东北部转了一圈,我们返回的路上又经过了那个中国建筑公司营地。
病人的病已经好了。李大哥一行准备回到林子里去,去调试他们的设备,希望尽快能挖到金子。
离开有网络的地方前,在这家中国建筑公司的营地,李大哥和家里的老婆孩子用微信视频。
他的女儿才两三岁,还很小,李大哥抽着烟看着她们笑得很灿烂。
挂掉了视频,我注意到他快速地抹了一下眼角的眼泪。
李大哥喜欢穿得西装革履,喜欢抽烟,他总是说“男人就要会抽烟才行”。他同样说得很多的话是,是男人就要给家里赚钱,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看他和家人打完视频电话的那天晚上,我和他在那个中国建筑营地经历了一场暴风雨。
正好是雨季,这里的大雨下起来就像天塌了一样,巨大的闪电不时劈进附近的森林,带来了营地的停电。
我们站在营地里房子的门口,背对着一屋子黑暗,被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大飞虫环绕,面对着带着闪电亮度的大雨与夜色。
暴风雨后的那天,李大哥回林子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奋斗出了结果没有。
我在采访中国淘金者
小猫头鹰我养了一周左右,带到大一点的城镇就喂了它鸡腿,希望能连带着小张的份,让它早日长大成鸟。不过,因为要坐飞机回戈马,我终究也没法带走它。
后来,我跟一家旅店的本地老板娘谈好,托她照顾小猫头鹰到它能飞走为止。
当然,我也没忘记留下够它吃几个月鸡腿的钱,并严肃地告诫老板娘不要贪污。
经过了近三周的风餐露宿,我带着大量的调研笔记,回到了戈马。
我笔记里记录了我们去的中国淘金者详细地理位置的地图
这次,我不敢再住便宜的旅店了——万一电脑丢了,这一趟就白跑了。于是,我住到了当地最贵的欧美研究者经常住的旅店。
这个旅店是无愧“最贵”之名了。西式的小洋楼,挨着基伍湖的餐厅,以及旅店里的美丽水鸟,都在为我烘托吃土结束后的幸福。
嗯,我从黑暗森林里出来了。不过,我遇到的他们,都还留在那里。
戈马的基伍湖畔豪华酒店
旅途归来的衣服和鞋子
下笔记录本篇时,离刚果金之旅已经过去了五年。
现在回首来看,因为失窃,这一趟刚果金之旅我倒也没有赚到多少钱,应该不算是一次成功的“打工”。
虽然防护严实的我没有得疟疾,也没有被关进监狱,但是,这一路上的折腾让朋友见到我都说“变得憔悴不堪”。
而从研究本身来看,因为觉得刚果金调研环境太恶劣了(被作为前车之鉴的我吓到了),国际组织研究团队决定换研究地点,把研究地点换到坦桑尼亚去。这样来看,我辛苦采集的刚果金研究数据也没有起到太多的作用。
有人问我,诶,那这趟旅行是不是没意义、不值得呢?
我想不是的。如果不是这趟旅途,我大概不会知道非洲今天还有这样一张面孔,不会知道世界上有小人族和okapi,不会知道中国人在非洲淘金的惊心动魄故事,不会遇到法兰斯瓦和埃塞克,不会遇到小张和林大哥,不会遇到小猫头鹰。
我和法兰斯瓦在等着过河
我想,这个地方我还会想回来。
我想,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其他的地方我会去。也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吧?
毕竟,世界就在那里。
跟小猫头鹰的最后一张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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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黄泓翔
黄泓翔,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和哥伦比亚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作为多家中外媒体的特约撰稿人,英国环境与发展研究所(IIED)、世界自然基金会等多家顶级国际组织的特聘顾问,他自2011 年开始赴南美、非洲数十个国家调研中国企业走出去遇到的环境与社会问题。2014 年,他在肯尼亚成立中南屋,致力于帮助中国青年人通过调研、游学、实习、义工等方式走进非洲拉美等地的一带一路国家。除了是《朗读者》嘉宾、福布斯中国 2018 年 30 岁以下精英榜入选者、哥大国际发展项目全球大使,他也是入围奥斯卡的国际纪录片《象牙游戏》主角之一,被联合国和平大使珍古道尔称为“我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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